视觉的胜利——《猎人与骷髅怪》的藏区生活图景
西南民族大学艺术学院 卢云鹤
摘要:白斌的动画电影《猎人与骷髅怪》不同于一般意义的民族题材作品,影片创作是一次在视觉上将传统与现代、地域与普遍视域有效结合与转换的实验典范,没有任何的文化阐释企图,极单纯的动画手段在自然平缓的叙述中展示出一幅纯美的藏区生活图景,影片的独有呈现可以说是修正了人们对于民族题材艺术作品的视觉观念。也因此,影片获得了北京独立电影节的评委特别奖并入选多伦多电影节的独立竞赛单元,在民间影像中引起较为广泛的关注。
关键词 :视觉 民族 文化 图景
动画电影《猎人与骷髅怪》是近年来在创作上特别值得一提的作品,如果一定要给它加上一个标签的话,我认为这是一件关于民族题材创作的标杆性作品。影片是作者严格意义上的首部独立电影,正因其独立性,作品完整体现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在几乎没有干扰的状态下,作者达到了以图像呈现方式叙述本民族文化的初衷,并使电影在视觉上具有极强的可读性,特有的图像语言在视觉上有着强烈的共通性,鲜活的视觉词汇在观者获得极大满足的同时,也显现出作品世界性的视野。
以藏区生活为题材的影视作品不少,但在视觉上大都有某种让人觉得不纯粹的修正,让人感觉不真切。《猎人与骷髅怪》作为动画电影,视觉手段上肯定会“修正”,但这次的修正却是一次地道的藏区生活图景显现,其间的差异只能是感受上的微妙差异,要讲为什么往往很难,这十分有趣,也是艺术作品鉴赏时常碰到的情况,通俗地讲,就是看上去的“正”与“不正”。
如果分析原因,通常的影评会找出作者的藏区生活背景,并根据其生活经历的变化作一番梳理,但就作品本身而言,这样的清理只能提供某种佐证,不能讲清楚为什么这件作品能这样;而从作品本身,比如线索、结构亦或是视觉上进行一番讨论似乎更有现实意义,特别是《猎人与骷髅怪》这样以视觉呈现为主的作品,对其进行视觉阅读尤其必要。
《猎人与骷髅怪》的故事来自于一个口述的藏族民间故事,讲述“猎人”通过自己的机智勇敢最终战胜想吃他的骷髅怪并回到家乡的经历,故事情节简单朴素,没有过多的戏剧化冲突,“猎人”的角色很明确,几乎每个民族的民间故事都有这样一个类似于“阿凡提”的人物角色。尽管影片以这样一个故事为蓝本,但目的仿佛并不是着重讲述这样一个故事,在几乎没有任何改动的平实叙述过程里,影片所做的工作就是图像化的插图呈现。可就是在这些插图里,各种视觉符号提供了丰富的文化信息和地域生活图景,精美绚丽画面的徐徐展示在提供视觉享受的同时,更显示出导演的沉着与冷静。能感觉到,每一帧画面的精心绘制目的只有一个,体验的真切和感受的准确。(图一、二、三)
对于呈现为结果的影视作品来说,“好不好看”是一个通用的标准。《猎人与骷髅怪》无疑是“好看”的,但凡看过影片的,都对其既传统又“洋气”的视觉画面有着深刻印象。这些画面既不是传统符号的简单搬用,也不是异化过后的现代图像,在充满现代感的视觉表象下透出的是浓浓的地域民族气息,正是这样的创作,似乎给长期讨论的文化传承、传统与当代以及地域民族等问题提供了一种视觉上的回应:一是经典的传统图样是可以再设计的,其次遵循真切生活体验应成为设计创作的首要原则。所谓的“真切生活体验”并非以往民族题材创作者那样——以一个外来者的状态去体验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别处生活,而是以自己真实的周遭生活为体验基础,不回避自己社会角色甚至是自身局限去坦诚表达与陈述才可能使创作传递出真切感。(图四)
以民族文化为切入点的艺术创作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过大量的民族题材作品,特别是绘画,可以列出专门的少数民族主题创作分类。当时的画家一度说到采风,必然是去较为偏远的民族地区,当时的作品有其自身特有的时代意义。随着时代的变迁,创作者日益回到自己当下的生活,那种站在生活之外看生活的创作方式显得不合时宜。当高转速的现代经济生活取代曾经的田园牧歌时,普遍的焦虑与困惑越来越多的充斥在创作中,在突然发觉传统文化与视觉记忆渐行渐远时,拼命地找回传统却常常变成传统符号的滥用和地域文化的贩卖。在文化也急功近利的时代,《猎人与骷髅怪》所展示出的清新与纯粹显得难能可贵。
《猎人与骷髅怪》的视觉图景让人想起另一部欧洲动画片《凯尔经的秘密》,这部由爱尔兰、法国和比利时三国导演共同制作的影片视觉上的纯粹令人难以忘怀,整部影片的视觉风格也是非常强调“画”,近乎平面的绘制提供了一个多彩的炫丽世界,观众在其间可以充分享受纯绘画的线形变化所带来的意趣,只能由图画描绘出的奇妙空间不仅是“画”的自由,更是一次视觉智力的探险与分享。影片的主要导演汤姆.摩尔也是一位青年导演,来自爱尔兰的他应该是很喜欢另一位瑞士画家保罗.克利,单从视觉风格上说,影片几乎就是克利绘画世界的再演绎,只是说由于电影本身的特性,演绎所依托的也是一个传说中的美好故事。
让人感兴趣的恰恰是两部影片的共通点,就是讲故事过程中展示更多的是图画上的视觉信息,故事本身的戏剧化内容在表达择重点上实际上已让位给视觉,在许多动画片创作仍在寻找奇诡的故事情节和唬人的特效时,远离的恰恰是最重要的视觉需求,迪斯尼二维创作的撤销怎么看都觉得是一种根本性的损失。所幸,仍有《凯尔经的秘密》和《猎人与骷髅怪》这样的创作,尽管这样的作品似乎有点“小众”,创作方式也不太符合所谓的市场规律,但正是这种朴实本真的作品给人们提供了更多艺术上的视觉可能。
说《凯尔经的秘密》演绎了克利的视觉,《猎人与骷髅怪》的视觉来源无疑要提到藏族的传统绘画“唐卡”,传统唐卡多以藏传佛教故事为内容,造型方式是延续唐代以来的佛教造像基础并施以重彩的壁画方式,后也多画于绢布之类的织物上,在制作规范上有着严格的程式。需要指出的是,《猎人与骷髅怪》的视觉方式虽然与唐卡有联系,但并不是对唐卡图样的演绎,《猎人与骷髅怪》是一次全新的再创作,甚至视觉符号上都没有任何的搬用,这是一次尊重传统观看方式的再创作。
以影片中的骷髅怪角色为例,这个形象或许来自于壁画里的一个小图样,壁画里的骷髅主要是讲述轮回的正常骷髅形象,而作者的设计是以正圆切割的方法取形,头部变大,尖锐的指甲,红白相间的身体,略显滑稽的表情,怎么看都觉得很波普(POP ),很多人特别喜欢这个形象,甚至觉得它看上去可爱有趣,形象的成立符合了“动画”的英文词汇Animation的意思——赋予生命,鲜活的特征和壁画里的图样相比已相去甚远。如果说有遵循传统造型方式的地方,则主要是体现在细节上,比如手的造型样式和眼睛的描绘方法,在线条的归纳方式与设色办法上与唐卡中的人物基本一致,但就是这些细节经过作者手绘后都带上了作者本人强烈的个人风格,或许,正是“手绘”这一特定信息记录方式使得这些角色形象看上去颇具现代感。(图八、九)
其次,影片中的视觉图式还有许多值得一提的细节,比如太阳与月亮是一次对传统图案作减法并纯化视觉效果的设计结果;而场景中高度平面化的山水云风,层层叠叠的青稞地,静谧美丽的村庄都是真实视觉的概括转换,其中微妙的图形差异如果不是有真切的藏区生活经历是很难做到的。影片中水磨坊场景让有过藏区生活经历的人倍感亲切,这个磨青稞的地方真的就是那样一个美丽的所在;而装糌粑的口袋,白灰黑的条状纹样在影片中显得时尚雅致;八字脚走路的猎人除了导演想有意展示靴子的图样外,你会真实感觉到藏人走路的样子,浓郁的地域生活气息包含在每一幅漂亮图景里。(图五、六、七)
在影片的创作初期,与作者有过多次交流。当时,对于影片的视觉取向曾经反复讨论,因为制作成员中大多是受现代卡通影响长大的,角色设计时,一不小心就会夸张过度,怪异的漫画形象痕迹挥之不去,对于藏区图像经验几乎是一片空白。最后,制作人员不参与设计,所有基础图形只能由导演本人绘制,这个决定有效保证了影片视觉风格的纯粹。有意的平面化,甚至刻意回避三维幻觉则是得益于作者对自己视觉素养的坚持,现在看来,正是平面的强烈与单纯才使得视觉上的传达可能最大化,平面图像在文化信息的承载上具有某种不可替代性,正如史前人类的视觉符号呈现出惊人的一致,而后由生活变迁显现的文化差异首先是平面符号的差异选择。
曾问过《猎人与骷髅怪》的创作者白斌为什么做这样一部影片,在他看来,这就是一次试验,是一次用影像传递个人视觉经验的尝试。除却信仰的冲动,平实本真的将自己眼中的世界表达出来就是创作时的真实状态。尽管作者本人曾经在藏区生活长大,但这决不是这件作品的标签,在他看来,正是当代艺术的文化生态促使他更加清晰地面对自身文化,传统的文化符号样式与地域特征不应该像文物一样封存保护在那儿,而是应该有一种新的样子展示出来,这种新的视觉样式不仅记载传统,而且更应有现在人的视角与态度。白斌认为所有人类文化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无论基于什么原因所造成现今世界的差异,从自身文化出发的视觉探索总能寻求到人类文化某种有价值的共通性。这让我想起他曾一度着迷“巴比塔”的故事,或许,人们语言间的天然障碍可以通过另一种语言方式修复,视觉的或者听觉(音乐)的言说,人们依然可以一起建造通往天堂的“巴比塔”。
对于文化、生活或者艺术,轻易地判断会显得草率,再给出某种理论性的结论更会显得荒唐。对有着显著地域特征的民族文化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呈现。《猎人与骷髅怪》的呈现是对文化差异的视觉保留。面对全球化趋势的当今世界,西方强势文明的影响无处不在,文化差异的艺术呈现具有很强的当代性;而且,对于差异的尊重和承认在后现代艺术生活里已是一种共识。
法国学者埃玛努埃尔.阿蒂纳致力于人类视觉遗产的保护和清理,尤其是视觉符号差异研究与比较,它将符号视为文化差异最明确的证据。在《艺术的起源》一书里针对由西方强势文明造成的文化差异消失有这样一段反省:“那些最强势的文明,传统上即是与欧洲非常相像的复杂社会——比如日本、中国、印度和阿拉伯世界——即使这些文明也在不可避免地欧洲化,尽管也有些许抵抗。在不同程度上,这些文明对西方所提供的照单全收。……这些文化具有如此丰富的多样性和传统,具有如此庞大的信仰和习俗……他们丧失了自己的身份,被剥夺了相异性的广阔天地……身份的丧失是诸多坏事的开端。这种丧失是不稳定、混乱、冲突和集体心理异常的根源。而且,丧失身份也就丧失记忆。”①
无论是“记忆”还是“身份”,文化璀璨的多样性决定了人类精神生活的丰富多彩,与其说《猎人与骷髅怪》是“视觉的胜利”,不如说是传统视觉差异的胜利;正因为沉淀深厚的民族文化本身,差异的有效呈现才可以丰富人们的眼睛,给世界增添一份别样的美丽。
2013年12月
注释:①引自《艺术的起源》“前言”部分 P11;《艺术的起源》 【法】埃玛努埃尔.阿蒂纳 著 刘建 译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7年6月第一版。
参考文献:
[1]【法】埃玛努埃尔·阿蒂纳 著 刘建 译.艺术的起源[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6月
[2]【德】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著 邵牧君译.电影的本性[M]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