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是个人哲学与影像实验结合的表达方式------《猎人与骷髅怪》导演白斌访谈录

文/林黛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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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联系到导演白斌的时候,他正在成都为新片《苹果树》做放映宣传,非常忙碌,但是很快就把采访稿通过email寄回给我,同时认真地附上很多张高清的作品图片。一个多月后再整理稿件,我认真地把邮件中的每一个文字阅读了一遍。

《猎人与骷髅怪》无疑是首先是藏族动画中少见且重要的艺术动画,然后还是2012年中国最成功的类型作品之一。理由之一不知道是否成立,比如用世俗标准肤浅地衡量,他入围了素以发掘世界范围内具有潜力的电影人著称的鹿特丹国际电影节,温哥华国际电影和相关的其他电影节。尽管其实从实质本身出发,入围与获奖也并不说明和代表什么。重点是看电影,看动画,看其中的内容。

《猎人与骷髅怪》讲了一个关于哲学的藏族的符合动画表现力和想象力的魔幻的故事,这里面有深刻的人生观和哲学观,又因观者不同而可以体会各异。

 形式上则用了非常传统的二维动画,画面藏风浓烈,色彩鲜艳却细节十足,故事与叙事手法上处处是层层呼应的表现主义与设计感,对称的,虚实交错的,把绘画当中最简单的对比变化出事与物的无限差异。这与他整套作品意识和影像风格中是一致的,与变幻莫测的哲学理念也是一致的。

《猎人与骷髅怪》并不是白斌的第一部影像作品,却是他的第一部二维动画,30分钟时长,历时三年,花费了50万,与一群志同道合的艺术工作者朋友共同完成,他是导演。

 看他邮件中的回答,更加能够感受一种“深”的东西,这种“深”其实是一种安静的专注,不动声色地隐藏在字里行间,处处泛荡着思考。“不带批判性地包容人世与人性,是至高无上的洞悉力中最深的慈悲。”是我最近看到的某句话。这当中强调了思考与态度,也适用于衡量创作与世界本身的尺度。

 对于艺术创作者与艺术作品,或者思考者,其实不应该用具象的推理式的理解力去从大处到细节分析其行为言行举止,做了什么事情,在做什么事情。这种了解是不充分的,是具有主观性的。真正可以构成艺术与其人本身非常重要的因素在于虚空与飘逸,就是游离于意识与行为之外,自由丰富地传承灵魂的所思所想。而想要去了解的捷径在于感受,调动直觉,在理性与感性之间开放而包容地游走,不带经验主义地看待,也许才能从其人其作品嗅出其接近真实层面的天分与动机。

    本文中,将与跨界艺术家白斌聊《猎人与骷髅怪》的创作细节,并请他分享以往从一个绘画者到实验影像和动画导演独特的创作经验和体会,同时作为一个藏族艺术工作者,他会对民族文化在这个时代的遭遇进行个人化的剖析反思和,在具体行动上作出阐述,如果他愿意的话。

    入世之道:祝福所有真诚并热爱思想的人。


导演简介: 

白斌,又名根秋嘉措。男,藏族。1978年生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甘孜县

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国画系,美术学硕士。作品含《For What》《猎人与骷髅怪》《苹果树》。


访谈


受访者:白斌(以下简称B)

采访者:《中国电视.动画》(以下简称Q)

时  间:2013.03.07

地  点:


一,“只有抱着入世的态度去探索未知的领域,可能会有一线生机。”

Q:您是学习国画出身的,为什么想要创作影像作品?您是否同意许多长期从事绘画创作并具有一定审美造诣的作者在刚开始影像创作后,作品会明显地倾向实验性质?您认为这本质上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B:影像在我们这个时代拓展了人的图像阅读经验的深度与广度。电影是童年印象最为深刻的印记之一,在故乡那个已经毁于火灾的老式礼堂里上演了一幕幕悲喜剧至今记忆清晰。当代艺术语言的多样化是进入四川美术学院学习后最振奋的发现。当时传统国画的状态被当代艺术批评家定义为“穷途末路”,中国画在精神上缺乏对于传统的真实认识,材料和技法上日益狭隘,姿态上不是过于孤傲就是过于媚俗。对我而言,只有抱着入世的态度去探索未知的领域,可能会有一线生机。影像的方式是自然而然的选择。大多艺术家的影像处女作确实偏实验,这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创作本身只是材料上的变化,艺术精神是不会打折的,而习惯了从事如绘画,舞蹈之类创作思维的艺术家到了一定程度,难以摆脱表现主义的走向,无形中出来的作品就不是那么写实了,会带有冒险的探索在里面。

Q:我看过资料,您在2004年就开始了影像创作,第一部作品叫做《For What》对吗?能够谈谈那是什么样的一部片子吗?

B:对的,那是我研究生毕业创作展览的一部分。这部片子是影像装置《今天我们耍坝子》的影像部分,声音部分是一支电子音乐。片长6分钟,格式为flash文件。整个装置包括一顶白色帐篷,藏毯,啤酒,音箱和三台电脑显示器同步循环播放这段影像。这部作品是我第一次尝试用活动影像的方式去讨论一些问题。其中最重要的问题是:古老西藏文明在这个时代的命运是什么?我想到艺术家可以通过作品只提出问题,于是将自己的一些思考片段式地放进片子里面。在一位能用软件的朋友帮助下完成了这部片子。最终这段影像呈现出波普主义,藏地自然人文景观和与国际冲突的混搭面目,姿态正如批评家鲍栋所谈“将一直思考的这些问题以游戏式的方式展现”。


二,《猎人与骷髅怪》是一部在好奇心驱使下用动画形式追问西藏传统文化的生死存亡之作。


Q:《猎人与骷髅怪》是比较完整的一部作品,用了传统的二维动画形式,故事,人物形象,广为观众赞誉的“唐卡艺术”的美术,音乐本身的结构都比较一致和完整。能否谈谈最初选择这个故事和这种形式来进行动画创作的原因是什呢?

B:这个故事是在西藏流传的许多民间故事之一。80年代我的母亲喜爱写作,自己在甘孜各个村落里收集翻译整理了40多个故事,我的童年听着这些故事度过。2008年再次翻看这本故事集时决定用动画片的形式做个实验。《猎人与骷髅怪》是故事集里情节与角色最简单的一个故事,就这样以这个故事为蓝本开始了这个实验。美术风格定位的考虑首先肯定是从自身的绘画经验出发,再结合对于传统艺术图式的阅读与理解来建构了现在片中呈现出来的那个世界。而音乐的选择与创作是自己对于音乐的本能感受,尝试了民族传统乐器与摇滚,电子乐,世界风的各种混搭,还是属于实验的一部分。归根结底,创作这部动画片完全是受自己的好奇心所驱使,想要知道这样一部片子做出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更深的一层想法是:西藏的传统文化积累到现在,用“时髦”的方式呈现出来是否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她的命运到底是形将就木只有进入博物馆还是在这个时代依然与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


Q:看《猎人与骷髅怪》这部动画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作品中导演意识的体现,所以您认为在制作过程中您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在追求形式设计感? 

B:片中有许多元素是我对于艺术本质的思考体现。在贯穿整个制作过程中我确立了几个原则。一:对于“极致”的追求。二:对于“主观”的坚信。三:对于文化的“敬畏”。由之,角色的设计,画面的构成,色彩的安排在视觉上体现出比较强的设计形式感,但是不是为了“形式”而“形式”,主要还是围绕内容本身来渗透的。


Q: 骷髅怪的形象设计来源于哪里?是否有很多人向您回馈其实他挺可爱的?同时还挺有性格,有盗亦有道,亦正亦邪的争议气质?您对这个角色本身倾向什么样的情绪?

B: 片子前期工作时对于骷髅怪的形象设定很快就确定下来了,因为藏族传统宗教艺术造型里有类似的形象,汉语叫“坟场主”。是一对跳舞的骷髅夫妇。另外在西藏族传统医学解剖挂图里有许多人体骨骼,经脉的图例。这些绘制风格成形的时代可以追溯到唐代。而且最重要的是片中骷髅怪的来历与民间对坟场主的来历描述是一致的,都是亡灵所聚而成。基于这个象征死亡的意象,我以标准几何圆形拼贴切套重新设计出了片中的骷髅怪。我认为标准圆形是最为完美的形状,从原子到恒星,从肥皂泡泡到土星的冰尘圆环。面对标准圆,设计师只能放大或缩小,因为圆形太极致了。正是因为标准圆形构成了骷髅怪这个形象,观众的确向我反馈说觉得这个骷髅怪很可爱。如果这个死亡象征变得很可爱,那我们是否会开始思考死亡本身其实并没有那么的令人恐怖与拒绝,总之我们都有那一天的到来。


Q: “命根子”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元素,在藏族文化中具体是什么样的东西?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呢?

B: 在古老的世界中,一种万物有灵的信仰曾经被全球人类持有。学界通称“萨满”,藏人将这种信仰提升并体系化后称为“苯波”。在佛教还未传入西藏前,苯教是绝对的主流信仰体系。至今,在藏族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影响深远。这个故事中的命根子就是主人翁生命力的容器,在史诗格萨尔里命根子可以是棵树,湖,岩兔,欲摧毁敌人必先知道他的寄魂物为何并毁坏之,然可破敌。汉地称为巫术,其实就是这种信仰的残存。看过哈利波特电影,大家都知道“寄魂器”,可能也是这种信仰的一道投影。


Q: 故事中猎人去问神灵,神灵给予的指示是“莫以生命造罪孽,调伏自心时至已”,从推已及人的角度而言,生命万物皆平等,骷髅怪虽为恶灵,可他终归也是创造物本身,他因吃不到人而备受煎熬,而藏教中最为重视的“慈悲”本身,难道不足以使猎人产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念?能否从民族文化和信仰本身阐述一下故事所想表达的含义?

B:这句话引用自公元1052西藏诞生的伟大的瑜伽修行者米拉日巴的一首道歌:一只躲避猎人追杀的鹿逃到米拉日巴修行的岩洞边,面对五毒炽烈的猎人与渴望屠杀的红色母猎狗,米拉日巴吟唱了这段道歌劝告猎人放弃做恶业的行为。猎人这个角色其实是一个凭本能活着的俗人,他会去寺庙里朝佛磕头,见到白塔下的修行者会去布施,因为大家都这麽做。他没有思考这些行为里更深一层的意义。所以在遭遇到这个危险的精怪时他肯定是靠自己的本能去保护自己的生命。但是即使是之前他的这些无意识的善举(朝圣布施),由于因果的关系,最终让他和村民们活下来了,更重要的是,一个俗人开始思考所有这一切发生的因果联系从而在继续活下去的时间里开始感悟。而骷髅怪的碎裂的命运其实是一种解脱。它象征在大地上流浪的魂魄从无法超越受困境地的状态里被更高一级圣灵借猎人之手解放了。这次事件在终极的意义上不再有好人与坏人的不同结局,唯有二人的领悟与解脱。


Q:《猎人与骷髅怪》在鹿特丹电影节上听说放映效果很不错,您认为观众的反应和回馈对您是否有什么意义?

B: 大家都感到有点意外,手法是最简单的flash动画,效果却不在以往的经验里。觉得很有趣。我的看法是这个作品就像是观察一滴试剂落在在不同的受众里会有什么样的化学反应,会有什么样的新合成物产生。


Q: 有一种说法认为所谓“纯粹的艺术”是不需要关注观看者的,但是也有一种说法认为真正的艺术与艺术创作者终极的状态是会衍生出对大众的慈悲心。这种两种说法您更倾向哪一种?或者您是否有自己的对于作者与观众的个人理解?请谈谈您的创作原动力。

A: 从艺术家的角度我同意第一种说法。从有幸还活在佛陀教法尚存时代的俗人角度我同意第二种说法。作者与观众的关系的话,我觉得作者就像心灵还没有被污染的小孩子发现了一处宝藏后大声地告诉所有的人快点过来,这里有你们苦苦找寻的好东西,而不会悄悄独自占有。个人创作原动力首先是确立自我的存在感,其次是想当那个找到宝藏的小孩子。


Q: 在《猎人与骷髅怪》中,您是导演,对于这部作品的最终成品与最初的设想,您的满意程度是多少? 

B:从最初的设想再历经三年的制作我最满足的是这个试验做完了,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整个创作过程中我以对自身思考体系的自信,要求团队成员按我的想法做下去。启动之期对于这个作品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开始,怎么进行,如何结束,当时开始启动会议上争议很多,最终我拍着胸膛说这个片子导演是我,要听我的。要是片子出来是个失败,以后我就只负责给大家做后勤工作,买盒饭。我很感激团队信了我的话并和我一起最终完成了这个创作。


Q:《猎人与骷髅怪》作品一共花了多长时间来制作,整个制作费用是多少呢?对于回收成本,是否有什么具体计划? 

B: 片子花了三年来制作,整个费用在五十万左右。二十万买了电脑和一些硬件。三十万发了工资。这部片子我希望会有机会回收成本,但目前依然是个未知数。而未来我希望有机构或个人会关注萨依格姆工作室并提供我们后续出品影片的商业发行渠道。我想这个世界总会有这麽一个关注传统文化关注当下关注未来的工作室的生存空间的。


三,未来的作品关注的主题是“寻根”与“因果”


Q: 最近您的新片《苹果树》展映了,也是一部二维动画,那里面又讲述了什么样的一个故事?

B: 这个故事是一个企业委托我做的公益片,提供了一个心灵鸡汤式的故事。我很反感这个故事,但为了工作室生存不得不廉价地接下,最后还是心有不甘地将这个故事改编,对原有故事结尾做了一次颠覆。在制作过程中尽管多次沟通,但是仍然和企业代表逐渐交恶,最终企业要求我按他们的想法修改后交出做好的序列帧另请团队完成,我仍然按自己的想法把这个片子做了一个导演版。片长10分钟,讲的是一个男孩和一棵苹果树的取与授的关系。原作者是美国的一个儿童作家,原故事试图告诉我们:我们对不起父母,因为父母给予了我们想要的一切。在这里我将之前对于这个故事自己的看法发给委托方的意见粘贴于此请参考:


1,精神:这个故事的原本叙事方式运用比喻手法,此比喻符合常人的思维惯性以及思维短期性,在这个快餐时代,短读时代,浅思时代,故事看似感动,却显矫情。这个社会充满滥情与浮浅,各类读物对于人类最为珍贵的情感与品质做的却是各种误读与想当然的演绎。2,教化:这个混沌时代可能需要一个作品“教化”的功能存在,然而教化的方式却需要思考,我们不应当站在一个其实并不成立的道德制高点上去教化大众。感人故事的背后其实是一种强势,感人故事的结果其实并不会让人证悟。一个作品的呈现过程与方式不论,结局需要让人看到希望,不是无边无尽的懊恼与悔恨。因为这些负面情感是人类开启心智大门的障碍。自我救赎的目的是解脱,解脱时涌现的情感是愉悦、满足与幸福。这些情感会让人有被尊重感,被尊重产生自豪感,自豪感产生责任感,责任感让人关注周遭的一切,包括这个故事的创作目地。3,关于这个故事的误读:孩子和父母,人与树。男孩与树的关系在这个故事里的解读倾向是:“给”与“受”。男孩不断从树索取,从物质到精神安慰。大树的期望只是留住男孩在它身边。这其实是人类世界的许多悲哀之一。


父母对于子女的终极期待是什么?人类一代代将自身基因传递下去的行为目的何在?作为地球上智商与情感最为发达(我们这样认为)的物种,有种情感叫“希望”。作为一个人在幼儿时期就开始逐渐形成:“我终有一天会死去”这一概念。人类具备死亡意识,“熵”热力学第二定律,这也是人类世界的悲哀之一但可能就是一把解答我们许多困扰的钥匙。其中就有做这个短片的关于出发点,关于故事,关于意义,关于呈现方式等等。回到父母的终极期待是什么这个问题,人类自身的欲望没有边界,既然我们知道自身的生理极限,我们就一定会有将此生诉求未达成而寻找“替身”继续的动机。那么一定要讨论“父母是什么?孩子是什么?爱是什么?”


在故事中“苹果”、“树枝”、“树干”、“老根”这几个标的,哪个是最重要的?哪个又和我们将讨论的直接相关?树最想奉献给男孩的是哪一部分?这个故事有没有呈现?

最终这个短片(只谈作品本身)会呈现什么样的世界(意义、希望)?

Q:未来您还会一直创造藏族动画吗?是否坚持二维动画的形式?

B: 我没有定义未来自己的方向,我希望以作品一直去讨论: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形式也不会固着在什么二维动画或三维方向上,唯一的原因是做影像用二维flash动画是因为我目前用这个工具比较简便,我能掌握而已。


Q:下一步有没有什么新片计划?能否详细谈谈。

B:目前,正在着手开始做一个关于两个王子从王国自我流亡并踏上寻找祖灵居住之地的奇异旅程。故事蓝本同样选自母亲的民间故事集。我将故事背景放在藏东贡嘎山地区一个即将消失文化带-木雅,我父亲的出生地。我慢慢地了解到这个文化是另一个对中国历史影响深远的西夏帝国的发源之根,而汉藏学界还未有充分地重视 ,通过影片试图将历史考古已有的一些证据将木雅文化与古西夏帝国做一次联系。贯穿片子的主题是“寻根”与“因果”,片中人物将用据考证是古西夏语的即将消失的木雅语为语言对白。片名暂定为《木雅王子》,二维动画,70分钟左右。


Q:最后一个问题,我发现越来越多优秀的藏族艺术家都在呼吁保护民族文化,藏族文化现在整个状况是怎么样的?

B: 同这个世界所有的古老文化一样,藏文化在这个时代面临机遇和挑战。我的看法是如果这个文化不再适应这个时代那就没有什么好惋惜的。如果心有不甘那就鼓起勇气努力发现她内在的生命力,在这个时代发出声音。如果人类真正知道“根”的重要,他们一定会珍惜的。